梁羽生武侠小说《云海玉弓缘》第四十六回[诀别魔头留秘笈，重来浪子负芳心]点评

舒如风

第四十六回　　诀别魔头留秘笈　　重来浪子负芳心

这一回非常重要，是多项矛盾的爆发。


金世遗和谷之华终于重逢，谷之华却对他体现出仇视。之后他更是和厉胜男彻底闹翻。这个从厉胜男的角度自然是非常让她愤怒的。金世遗这里有不理智和不对的地方，但是这也是长期铺垫和局势下的一种爆发。

首先当时的局势而言，谷之华这里对金世遗的绝情，冯琳对金世遗的不满都是让金世遗非常郁闷的，他和这些原先有共同语言的正派人物关系的损坏让自己觉得非常孤单，当下的心境无疑是非常不好的。厉胜男向来讲话都是这样虚虚实实，更何况看到金世遗不那么待见自己心里必然有气。但是在这个当口金世遗就没法很理智地去解读了。


不过哪怕到了这个阶段，金世遗听到她去和谷之华讲话虽然大为光火，然而他却还能控制一下自己，两人这里的交流算是彼此能理解一些内容的吵嘴。

直到他问出厉胜男是否杀了老夫妇被她承认，彻底让金世遗丧失了理智，如同点燃了炸药桶一般导致他发狂。之前金世遗已经至少两次暗中对厉胜男表现出的野心和手段感到担忧还都提到了孟神通，正是担心她会走上孟神通的道路，更会把自己一起拖下深渊成为自己无比痛恨的孟神通的样子。这里问厉胜男老夫妇的事情也是一种下意识反应，而她的答应触及到了金世遗长期的心病。他最为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这对老夫妇非但不是恶人反而是无辜平民，杀害他们就是打破了金世遗最基础的底线。因而厉胜男承认后一下就激起了他的愤怒和恐惧是比谷之华的事情更大的刺激。所以他不仅不去查证一下，反而发狂一般打了厉胜男的耳光。这里厉胜男是否杀人是一件悬案，她感到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金世遗这里有很多不妥当的处理，但仔细看前面的情节是有一系列的铺垫导致的必然结果，也诠释出了他在本性和追求之间的挣扎和纠结，这也是这个人物塑造成功的一大关键。

也正是这一下，让他有生从未感受到的痛苦，好比自己抽了自己一样。这里进一步揭示出厉胜男就是金世遗自己的投影，之后更是满山谷的喊和追还为她无比担忧。这里的描写非常动人，他开始纠结于两个女子，虽然最后因为厉胜男这一突破底线的行为说自己爱谷之华，却已揭示出金世遗尽管不承认真爱实际是厉胜男而非谷之华，也为结局做了铺垫。两人个性过于相近又有一些不同，导致因此产生矛盾的时候容易彼此都丧失理性，多少造成了没有在一起。


不得不说谷之华这里的做法也很有问题。如果是真心对金世遗失望，作为爱他的人她至少也应该听金世遗自己的解释，而不是因为其他人的种种就如此绝情。而如果她是有意为之就不说啥了。金世遗去追寻她也反而弄巧成拙，破坏了她和父亲的诀别。


孟神通和女儿的道别也是本回乃至全书的一大亮点。他的武功也在这里做了最后一次提升，功力输出上倍增让金世遗正面接不了十招。单说修罗阴煞功的输出他应该已经超越联剑末期的乔北溟了。虽然原创性差了点，老孟也是勤能补拙，在梁书大反派中论敬业数一数二。

孟神通之前多回主要都是搞事业表现他枭雄的一面，这里再次体现出他的父爱，言行中对女儿的体贴关爱十分让人感动。全书而言孟神通这个大魔头做出的让步也比谷之华多得多，不仅从朝廷鹰犬这里救下她并不伤害她的同道，还把自己的秘籍给了她。每一处都体现出这个魔头内心也有柔软之处。孟神通的反应远远比谷之华要符合真实的人性，也是梁书尤其早期对正派塑造上很值得诟病的地方。反而是反派人物，很多时候对人性的反应还比较真实。

而且仔细琢磨起来，孟神通这里还为谷之华做出了一个巨大的牺牲：为了救女儿得罪了朝廷军官包括与自己关系相对比较好的司空化。后来朝廷会要把他和唐晓澜等一起干掉，很可能就有这里他和他们对着干让他们产生了顾虑。想到这里更是让人为这一片父亲的情谊而感动。

父女对话中的这一段，字字句句都透着孟神通对谷之华的关爱，读的时候几乎叫人眼眶湿润。

　　孟神通点了点头，道：“尽管咱们行事不同，你有这番志气，就不愧我的女儿！”顿了一顿，声调一转，缓缓说道：“我这次约了唐晓澜比武，胜败难测。若然我侥幸得胜，我就是武林至尊，自然可以庇护你。但我自问这场比武，只怕凶多吉少，要是我输了的话，那就是我毕命之期了！当年我与你俩母女失散，无力照顾你，让你托庇他人，改姓他人之姓，我终身引为遗憾。现在我将这半部武功秘笈传给你，不过是想稍赎前愆，我生前不能照顾你，死后也可以照顾你。你已得吕四娘的衣钵真传，得了正宗的内功心法，若再能参透秘笈上的武功秘奥，不难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好，不管你叫不叫我做父亲，你也该让我了却这番心事吧？”

　　孟神通的声调苍凉之极，简直像是临终的遗嘱！谷之华这才明白她父亲的用心之苦，想到他是冒了性命危险，历尽万苦千辛，才取得这半部武功秘笈的，如今竟肯拿来送给与他对敌的女儿，尽管她恨她的父亲，却也不禁大为感动，一时泪咽心酸，“爹爹”二字，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孟神通见他女儿终于接过了他手上的残书，心中如释重负，眼泪却不自禁地掉下来，他明明知道女儿是不愿跟随他了，但仍然不舍得离开，要多望她几眼！

　　孟神通伸出手来，谷之华动也不动，孟神通凄然说道：“这次只怕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就让我再亲你一下吧！”

亲情和爱情一样，一路上都平平凡凡的很难突出。在文艺作品都是要有立场矛盾，个性冲突或者长期的平凡铺垫后有一个爆发，才更能体现出情感的真挚和可贵来。孟神通的亲情在梁书中如此夺目正是在于他作为大魔头在父女俩立场对立女儿一再不肯认她的情况下，却对女儿柔情满满甚至一再做出牺牲，体现出了他的不易和舐犊情深，更让这个人物显得十分丰满和打动人。相信写到这里的时候，梁老也对这个反派更多怀着敬意和喜爱而不是憎恶。


在父亲如此流露真情的情况下，谷之华本是打破自己的局限让整个人物升华的大好机会。然而她的反应虽然终于比原先更符合人性了一些，比起孟神通来说却还是叫人非常失望。这是全书中谷之华作为人物最后一次拓展提升的“关键时刻”，可惜她完全没能站住。

不仅是喊不出那声爹爹，到现在她还坚持着那套不切实际的理论要孟神通道歉退出。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终究都是拳头和利益讲话。孟神通得罪了整个正道手下血债累累，还贯通了乔北溟的下半部秘籍，这个当口如何还能退得了。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仇家来找上门还可能连累她正像当年的孟夫人一样。谢逊作恶是二十多年前还能开出屠狮大会更何况孟神通是现在进行时的威胁还在他之上。这也是江湖真正的险恶之处。谷之华并不是不知道正派什么看法，她在邙山上的遭遇就是因为孟神通和众人结怨太深而不愿给她说话，更何况是对于孟神通本人他们如何会放过。但她没有去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对正派合理的质疑来打破局限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正道，反而因此对父亲生出怨恨到这里还不肯喊一声爹。孟神通把乔北溟的秘籍给她，除了保护她和体现出自己的真情就是告诉她拳头硬的重要性，希望女儿不要再这么傻白甜下去了。

这也要顺便提一下曹锦儿，曹锦儿虽然惹人讨厌，但是她本来就是用来衬托谷之华让她成长的，就这个目的而言塑造得还是很成功的。孟神通和她两个配角都无比尽力，在衬托谷之华上几乎发挥到了极致。而且两人一个对她父爱满满一个好歹没有坚持偏见到底也没有特别让她难为，但是她作为这条线的主角有这么大的拓展潜力却实在太不给力了，从头到尾都没去实现突破成长。到了这里不管人性上还是能力上都站不住。个人感觉梁老这个阶段在正派女侠这方面的拓展上还有不少局限，像江湖三女侠中对萨氏双魔和冯琳的处理虽然体现出了一些人性但也略显粗暴。之所以游剑江湖是后期作品的亮点，也是在于云紫萝这个女主角体现出了一些非常规领域的思想纠结和突破，虽然不是正邪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