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在古龙武侠原著里的形象，比电影丰满且强大许多

态僎颚

花满楼在古龙武侠原著里的形象，比电影丰满且强大许多。抛开电影的女主地位，来谈谈我心中真正的花满楼。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夜长人奈何。
想到一向明朗的花满楼为了上官飞燕，在酒桌上唱这首词，就觉得有几分伤感。
花满楼和上官飞燕的故事，读者并不知之甚多。我们只知道在小说开篇，花满楼轻松以两根手指夹住了别人全力砍来的刀锋，救了闯进他小楼中寻求庇护的上官飞燕。这是一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不一样的是，这位英雄是个瞎子，这位美人是个骗子。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位美人是骗子。楔子所交代的只有这些，再下去，便是他跟着上官飞燕到了金鹏王朝，她却失踪，花满楼担心她已遇害。唱完这首词，花满楼和陆小凤在一处破庙里发现了一个水盆，盆中的清水上漂浮着一根头发。
陆小凤试探地问他，你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花满楼是个君子，在关系没有亲密到一定程度之前，当然不会摸女孩子的头发。古龙在写完两人相识之后，略去了相爱的情节，留给读者的只是一个结果：花满楼爱上了上官飞燕，两人已经十分亲密。
陆小凤在心里感叹过，他真的爱上了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他从来不说，只因为他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他从家里搬出来独自居住还不到一年，自然没有如同陆小凤一样丰富的情场经验。实际上，读者可以轻易发现，花满楼是很容易动心的。
在小说里，与花满楼有过情愫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子，峨眉派三英四秀之一，石秀雪。
石秀雪的笔墨不多，但个性鲜明，看起来文文静静，实则“杀人不眨眼”，脾气火爆，敢爱敢恨。她向西门吹雪刺出一剑，被花满楼阻止，一开始十分生气，后来明白花满楼是在帮她，并且，这位武功高强的公子双目失明，下次见到她时，需要凭借声音才能认得出她。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时已经变成了哑巴呢？”
花满楼怔住了。
石秀雪走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柔声道：“你摸摸我的脸，以后我就算不能说话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脸，也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花满楼无言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已触及了她光滑如丝缎的面颊。
他心里忽然也涌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纯情的七童就此心动。
我一直觉得惋惜，因为石秀雪与花满楼，本是很好的一对。石秀雪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比上官飞燕要单纯得多，又不像普通女孩子那么扭扭捏捏。她敢把剑架到在洗澡的陆小凤脖子上，敢举剑刺向西门吹雪，向声称“女人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的西门吹雪怒喝“放屁！”，她也敢主动而温柔地拉起花满楼的手。面对师姐们的调侃，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因为他姓花，所以我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当师姐们说他是个瞎子时，她立刻道：“瞎子又怎样？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能看见的，却比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加起来还多。”
临死，石秀雪在花满楼怀里，道：“我什么都肯，可是我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要看着你。”她的死亡，使花满楼第一次痛恨起自己失明的双眼，第一次感受到无力和绝望。
全书里他只有这一次悲观。
即使上官飞燕一直在欺骗他。从一开篇，古龙就借陆小凤的口告诉读者，花满楼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早已发现上官飞燕的不对，却从来不肯说一句重话。直到最后，上官飞燕点了他的穴，在陆小凤那里以他相要挟时，他出现在门口，听到了整个过程。上官飞燕问他难道不生气，得到的不过是淡淡的一句“每个人都难免做错事的，何况，你的确并没有要我喜欢你。”
他已从痛恨自己失明的短暂黑暗情绪中走出来，即使遭到了爱人的如此背叛，他看起来还是温柔、平静，心里只有爱，而没有仇恨。他容易动心，也容易宽恕。
我有时候想石秀雪虽然是个悲剧，可未必不是古龙给花满楼的善意。花满楼的初恋情人虽然是个贪婪且狠毒的女人，但他仍与另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拥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即使这段感情如此短暂而朦胧，甚至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直接表达过任何东西。
石秀雪的出现，让花满楼至少能够得到一点温暖——虽然花满楼一直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总能够发现生活里的美，忽略那些负面。


从设定来看，花满楼是个很完美的人，甚至他的失明也算不上缺陷。他温和、善良，聪慧沉稳，热爱生命。他有主见而从不争论，知世故而从不世故。
西门吹雪说“杀人的血花比鲜花更美”，他只淡淡一笑，他并不喜欢西门吹雪，却也承认西门吹雪有值得自负的地方。陆小凤说西门吹雪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他虽质疑“谁才是该杀的，谁来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但没有执意同陆小凤争论。陆小凤揭破欧阳情的虚情假意，花满楼淡淡地道“每个人都有难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为他们想过”，陆小凤也只有听着，轻轻地叹口气，说：“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就是个**了。”
就连上官飞燕那样的欺骗，他也没有责怪过。他一个人默默地从石秀雪死亡给他带来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抗争负面情绪，最终留下的，仍是那个平和且宽容的花满楼。
难得的是，花满楼这一切并不是阿Q式自我安慰，并不是因为自身实力弱小而不得不放平心态的别无选择。古龙在给予花满楼完美人格的同时，也给予了他完美的外部条件。他出身于江南花家，家资巨万，同时花家还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外表斯文清秀，也有女孩子一见动心；他武功一流，陆小凤教给他绝技灵犀一指，他本身闻声辩位流云飞袖的功夫也难逢敌手。江湖上赫赫有名、峨眉派最精英的弟子之一苏少英，与他交手时，他仅用一根筷子就打得苏少英心服口服，独孤方与萧秋雨两人围攻花满楼，连衣角都碰不到，他仅有的几次出手无一不是干净利落，从容镇定。花满楼拥有这一切，却从来没有倚仗过任何一项优越条件。每次出场时，他总是“衣着朴素，态度恬静的一位年轻人”，在他的小楼里，他所感到幸福的是有很好的胃口，有充足的睡眠，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有陆小凤这样一位朋友。
这是他的一面。另一面，花满楼温和而不圣母，沉稳却不死板。萧秋雨因为嫉妒和不甘而来刺杀他，他干脆利落地震断了萧秋雨的长剑，道“希望萧先生换过一柄剑后，下次出手，能给别人留两三分退路”。与陆小凤在一起的时间里，出人意料的是，斗嘴赢家常常都是花满楼，而非向来跳脱顽皮的陆小凤。
—“你从来都没有坐空过？”
“你希望我坐空？”
“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女人身上。”
“这种经验你比我丰富。”
—“这种功夫（童子功），就是割下我的头我也不练的。”
“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
我相信古龙是十分偏爱花满楼的。抛开赋予他如此完美的形象之外，还有一点，花满楼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面有六位哥哥。这六位哥哥从没出场过，可以说毫无存在感，似乎也毫无存在必要。但花家这样的名门世家，若仅有一位独子，还是盲人，那么花满楼的压力会很大，也许就是第二个原随云。但他有哥哥，无形中等于解放了花满楼，让花满楼可以干他想干的事。另外有趣的是，古龙好像很喜欢“七”这个数字，总喜欢安排与“七”有关的名字或事情，例如朱七七、七种武器等等，《陆小凤传奇》系列也刚好七部。而花满楼，在长辈那里，被称作“七童”。阎铁珊夸花家“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花满楼微笑着道：“七童也能喝几杯的。”读到这里，忍不住一笑，想古龙先生在写到花满楼的时候，笔触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因此我也相信古龙是把花满楼当做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在塑造。虽然花满楼的戏份，只集中在这一系列的第一部《大金鹏王》，在第二部《绣花大盗》时就只起到一个点缀作用了，到第三部《决战前后》甚至没有出场，第四部……花满楼是谁？第五部……？第六部《凤舞九天》花满楼后期出现，人设已经完全崩溃，后来一查，果然是代笔。古龙写了这么一个高人气的完美角色，却只在第一部用用，后面几部似乎完全忘了，让许多读者吐槽不负责任。
但我仍然相信古龙并不是忘了花满楼，他也始终记得这个角色。

花满楼在《陆小凤传奇》系列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大金鹏王》的楔子部分。在楔子部分，古龙介绍了四个人物，熊姥姥、老实和尚、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单独看这四个人物并没有联系，但从整体来看，这四个人物都是非常重要的。熊姥姥即公孙大娘，青衣楼到红鞋子组织均有她力量参与，而西门吹雪和老实和尚的戏份甚至贯穿了整个系列。古龙若不在乎花满楼，更不可能将他特意放在楔子部分单独介绍一篇。后来一本小说《白玉老虎》中，借后辈的口，古龙回忆且简短评价了《陆小凤传奇》系列人物，西门吹雪、叶孤城、老实和尚，而后就是花满楼，古龙评价为“虽然眼盲，一颗心却皎洁如明月”。且看《白玉老虎》中提到的几个人物，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不必多说，老实和尚、木道人的戏份也甚多，唯有花满楼，是个后面完全被“遗忘”的角色，但他仍然出现在《陆小凤传奇》系列之外的小说里，被当做与这些贯穿全书的角色并列的重要人物。
更重要的是，《白玉老虎》中提到陆小凤的唯一传人与西门公子决战于昆仑之巅——西门公子，不必想也知道是西门吹雪的公子，而值得注意的是，陆小凤的唯一传人名为花满天。
若说这个名字与花满楼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是不可能的，古龙的文字尚没有匮乏到如此程度。但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陆小凤的唯一传人是花满天，就只依靠读者的想象了。《白玉老虎》中出现过司空摘星的传人，与主角正是一辈，因此不妨大胆猜想，这本书中出现的靠一根架子才能把自己撑起来的“萧东楼”与躺在棺材里每年都来找他决战的白衣人其实十分可疑，白衣人的各种表现与西门吹雪相似，而萧东楼如此富可敌国，势力之庞大也不得不让人猜想他的背景，让人怀疑他们二人就是传说中坠入悬崖同归于尽的花满天和西门公子。
这是后话。
那么，既然古龙也喜欢花满楼这个角色，并且时不时提起，提起时还总要夸赞一番，在后面几部小说里却全然不见他出场了？
我也想不通，思考了一会儿，一拍脑袋得出来一个很简单的结论：因为他用不着出场了。
回想起来，除了《大金鹏王》这一部的花满楼有些推进剧情的作用，即引出上官飞燕、上官丹凤，让陆小凤到大金鹏国去找他，从而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以外，从《绣花大盗》开始，剧情就不再需要花满楼了。陆小凤的其他朋友都有显著的特征和作用，能够推进剧情发展，或者为陆小凤充当帮手，例如西门吹雪的剑神身份和古怪性格，在《银钩赌坊》《幽灵山庄》中都起到帮助陆小凤完成计划的作用；例如司空摘星这个偷王之王，易容术也妙绝天下，作用更不必提。老实和尚神秘且独特，既可洗白亦可黑化，既可转移视线又可设置悬念，剧情进行不下去时就拎出来拉进度条——而花满楼，由于身份明晰、过于完美、不可能黑化（古龙也决不舍得让花满楼黑化），这个人物身上就没有可以设置剧情的点，若强行加戏，反而可能崩盘（参考《凤舞九天》）。故后面几部，古龙花在花满楼身上的笔墨就不甚多了。
当然，我坚信古龙很偏爱花满楼这个角色的原因之一也在于，花满楼在后面几部中毫无出场必要，古龙还是时不时带他出来玩玩。例如《决战前后》陆小凤挂在嘴边的“若是遇到花满楼我就带他一起来”，或者《绣花大盗》里“花满楼怎么不见？他怎么不等我？”，《幽灵山庄》的计划，花满楼也是制定者之一。只要有他出现的时候，旁白中必然加上“陆小凤每次想起他，心里就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或者“说不出的尊敬”，还有“终于明白了花满楼的伟大”，等等等等。在《大金鹏王》中，古龙还给他安排了一段本无必要的与石秀雪的感情戏。除了男主角陆小凤有妹子之外，另一个有这待遇的，是西门吹雪，与孙秀青，也就是石秀雪的同门师姐。西门吹雪娶妻对情节是有帮助的，即剑痴不再痴于剑，有了羁绊，因此与叶孤城的决斗变得十分危险。但花满楼与石秀雪，就单单是一段作者加给他的感情戏罢了。
“其实做瞎子也没什么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到更多乐趣。”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来的木叶清香？
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事。”
“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花满楼：这话是我说的。